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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發財保富的秘訣」──記聶雲臺及其《保富法》(下)

 

1920~1923年是聶雲臺事業蓬勃發展的時期,他不僅獲選為上海總商會會長,也創辦了有「模範紗廠」之稱的大中華紗廠。由於聶雲臺在產業界的地位,使大中華紗廠的籌備異常順利,建廠規模由原訂的2萬綻增加到4.5萬紗綻,規模設備皆為當時一流。但是建廠時間也隨之拉長,從1919年發起,直到1922年4月才開始量產,然而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,帝國主義資本大量進入中國,西方紡織業也開始復甦,棉紗價格快速下跌,加上借貸資本佔的比例高,造成一開始量產就處在虧損的狀態。更麻煩的是紗廠的設備皆向英國購買,大戰結束後英磅開始升值,但聶雲臺並未警覺到嚴重性,未立即結清帳款,等到英磅匯價一路上漲,聶雲臺已無法承擔債務壓力,1924年模範紗廠登報拍賣,最終以虧損200萬兩出售給永安百貨集團。聶雲心力交瘁,大病一場,此後他淡出企業界,投身於佛教與慈善事業。(註1)
  
1920年代的上海雖然繁華,但是在其他地方卻是軍閥混戰與帝國主義橫行,例如孫中山就曾在1925年說,我們要推倒軍閥,「尤在推倒軍閥所賴以生存的帝國主義,蓋必如是,中國方能脫離次殖民地的地位」。以聶雲臺從事的紡織業而言,最主要的競爭對手為日商設立的紗廠,而日本人對待工人也最嚴苛,每日工作達十二小時,且動輒以毆打和開除來威脅勞工,當然也包括使用童工。
  
1925年2月,上海的日商內外紗廠發現一具童工屍體,胸部曾受重擊。工人們認為是被日人毆打致死,於是全體罷工。後經上海總商會調停,日商承諾不再打罵工人。4月19日,青島日商大康紗廠四千多位工人為爭取權利、提高工資而罷工,上海日商紗廠的工人也積極響應。5月初,多間日本紗廠以引發工潮為由,將所有男工解僱,狀況於是愈演愈烈。24日起,在共產黨的介入下,學生和工人不斷在公共租界集會演講,聲援工人罷工,也要求釋放被拘捕的抗議人士。30日,數千名抗議群眾聚集到租界內最繁華的南京路,造成100多人被捕。下午3時許,群眾轉而聚集到巡捕房前,英國巡捕於是開槍驅離,打死了13人,40多人受傷,另外逮捕49人。上海宣佈戒嚴,租界內的大學也被封閉。是為著名的「五卅慘案」。
  
此事激起了全國性的反帝國主義運動,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影響力也得到擴大,該如何救國的各種主張也在言論市場中紛紛嚷嚷。聶雲臺看在眼裡,當然深有所感,就在同一年9月,聶雲臺在上海家中舉行了「第一次聶氏家庭集益會」,藉以勉勵家庭和睦與振興家運,每次會議後並將會議內容記錄於《聶氏家言旬刊》,聶雲臺也不定期地在這份家族刊物中撰文,其中有一篇名為《大糞主義》的文章很有意思。聶雲臺說:

「現在政治教育家都要講主義,他們的主義都說得很高很好聽,但是講得太遠了,須要切實點才好。就像醫師因病下藥,不應只把貴重的藥隨便寫出來,例如人蔘是好藥,但是不能醫百病,若不問病象,總是開人蔘,就不能見效了。究竟有什麼主義可以救中國?可否找出一個簡單的對症丹方?我想了很久,得到一味好藥,這藥不但不貴重,並且是很賤、很臭、很穢的,這藥就是大糞。換句話說,我的救國方法就是大糞主義。我不是說笑話,我這主義是含有很深的意義的。」(註2)

「我們說有幾種病是中了毒,需要灌大糞汁方能解毒。我看現在中國所中的毒,也需要大糞來解。我主張官員、老師、學生都需要曉得大糞的寶貴,並且凡是能用手搬動大糞的人,都是應該尊敬的。這個高深的意義,很多人當然不易領會,所以他們自己打扮的精緻華美,卻厭棄中國舊式鄉村的生活,聞著點臭氣就嫌空氣不好了,也因為不領會,所以把搬挑大糞的人看得很賤,不曉得我們倒是靠他們生活的。」

聶雲臺認為當時的人們染上了「四種毒質」,分別是:「驕慢的毒」、「驕懶的毒」、「體面的毒」和「奢費的毒」,而大糞正是解這四種毒的良藥。聶雲臺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「驕慢」(即傲慢)的劣根性,而平日最易容見到,也最令人反感的,就是「站街巡捕對人力車夫的神氣,出洋留學的人對鄉下人的態度」。因為每個人都不肯自居卑下,總想要勝過別人,「你發財一千萬,我就要發財一萬萬(一億)」。大家都想發財、想享福,卻不肯吃苦耐勞,「所以農人要進城做工。工人嫌工作費力,想當商人,看到做官帶兵可以發得快發得多,又心動了」。這正是中了「驕懶的毒」,聶雲臺在文章中提醒:「古人總是教人習勞苦,因為民勞則思,思則善心生;逸則淫,淫則忘善而惡心生」。

所謂「體面的毒」,是指許多有錢人「對於善舉多半吝嗇,要他拿出幾塊錢幫助貧困,就覺得為難,但是花幾千元買幅字畫,或花幾千、幾萬元為他的妻妾買首飾衣服,卻很容易。何以故?因為衣服、字畫可以拿來誇耀人。」然而什麼是體面?什麼樣的裝扮才可受人尊重?聶雲臺基於他謙虛卑下,關懷貧困的態度,打了個比方,「譬如有兩個人,一個是農人,挑著一擔糞,身上穿著破衣,但是他心中坦蕩,於人無侮,與世無爭,雖是貧苦,卻是辛勤耕作,也獲得人們的尊重。另一個人,戴的金鋼鑽,穿著錦繡衣,再加古磁名畫,陳列滿屋,但是滿腔鄙吝驕偽之心,蠅營狗苟。旁人雖當面恭維,背後卻譏笑怒罵。這就是真美假美的分別。」這種以表面裝扮來驕慢勝人,就是中了「奢費的毒」,聶雲臺毫不保留地批評:「我國是農業國,平均收入較低,可是處處卻要用洋貨,農家穿洋布,工人也要花紗洋緞,有錢人更不用說,全身都是洋貨,越闊氣的人越看國貨不值,止恨自己頭髮不黃,眼睛不綠。」(註3)

富人奢侈炫耀,不恤貧困,仕宦階層自認高人一等,傲慢驕惰,本來應該予以批評,可是一般人不僅不這麼做,反而爭相羨慕和模仿,大家爭著要發財,卻又好高騖遠,不肯習勞苦、事卑下,就不擇手段地爭權力強地盤,再加上帝國主義的巧取豪奪,使社會上充滿了你爭我奪的暴戾之氣,所以聶雲臺認為中國這個病人身上中的毒實比印度還要深,非痛下決心使用特殊的方藥不可。

「大糞主義」一方面點出了當時風氣的虛浮,一方面也嘲諷留洋學人只會撿現成的各種主義,卻對中國的傳統沒有同情的理解。其實聶雲臺雖然經營新式企業,也曾經留學美國,甚至還一度接受基督教信仰,但是他對於財富的觀念和社會的責任,卻是深植於傳統的天道觀念,認為人所做的一切都離不開上天的鑒臨,聶雲臺在《保富法》中說:

「世間事好像下棋一樣,一切人,一切物,都是我們下棋的對手,我動一招,對方就要應我一招,而且馬上就有第二、第三招跟著來。我對一隻狗表示好意,狗就會對我搖搖尾巴;我對人謙和寬厚,別人就會感謝我;我對人驕傲刻薄,別人就會懷恨在心。」

「若是借著特別的地位,例如做官的、做公司的經理人等,卻暗中謀取私人利益,或是使自己富厚,而對於災難不肯救濟,自己家裡盡是舒服享受。這些事,眾人固然是無可奈何,法律也管不到他,他算是贏了這盤棋。可是天道卻不一定許他贏,老天只要輕輕動一招,就會讓他一敗塗地,這叫做『人有千算,天只有一算』。像范仲淹就是最明顯的例子,他做了大官,到死的時候,仍然沒有私人的田產園宅,照世俗的眼光來看,他算是白忙了一世,然而他的子子孫孫卻多是富貴賢才,他對天卻是贏了一盤棋。」

天道是什麼?聶雲臺用很通俗的語句解釋:
「天道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,就是過分的,要受到制裁;吃虧的,要受到補益。中國的聖哲、佛家、老莊的學說,都在說明這個道理,《易經》說:『天道虧盈而益謙』。《尚書》說:『惟天福善禍淫』(淫字在此做過份解)。《華嚴經》說:『若令眾生歡喜者,則令一切如來歡喜』。所以,我們為善加福於人,我們自然還得其福;我們為惡加害於人,我們自然還得其禍。」

聶雲臺以下棋做比方,真是傳神,人們處心機慮,機關算盡,即使佔盡先機,最終仍贏不過天,正是如聶雲臺說:「人有千算,天只有一算」。很有意思的是,台灣俗諺中也有一句名言:「千算萬算,不值天一畫」,中國民間千百年累積的經驗智慧,怎不令人心折。

或許有人會認為這種歸諸天命的思想有些消極,自己的命運不是操之在己嗎!我初讀《保富法》到此,也聯想到可能與聶雲臺在紡紗事業上的挫折有關。認而,再細細地想,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並非都是平平順順的,我們都有過類似的經驗,平常做事,即使已準備充分,卻偶有百密一疏的狀況;與人相處,即使已無私付出,卻仍有終是一場空的感慨。這些若無涉旁人權益,或只是換來眾人一陣鬨笑,自我解嘲一番,幽默以對,無傷大雅,或也可視為天象示警,再力求謹慎週全,行善積德,上天讓你一招,即能有所收穫。但若違背天理,損人佔利,不僅夜不得眠,甚至惡夢連連,冷汗遍體。台南「天壇」著名的「一字匾」上的刻文說得好:
「世人枉費用心機,天理昭彰不可欺。任爾通盤都打算,有餘殃慶總難移。」(註4)


(註1)宋路霞,〈恆豐紗廠的後世傳奇〉,刊《中國企業家》,2001年第10期。

(註2)傳統中藥裡確實有不少藥材是用動物糞便製成,如望月砂是野兔糞便,夜明砂是蝙蝠的糞便。另外據2011年12月25日《中國時報》報導:「福建泉州日前出土四十罐埋藏卅八年之久,據稱能治小孩高燒、內熱或肝病的『金汁』」。所謂「金汁」,就是用深秋入冬的童子糞便祕煉熬製而成。

(註3)大糞主義出自《家庭講話》一書,全書可於網路閱讀,網址:http://book.chaoxing.com/ebook/detail_11337325.html。聶雲臺在文中還提及當時甘地在印度推動的不合作運動,說甘地為了消極抵抗英國,要印度人穿粗土布,不要穿英國洋布,凡是穿細料洋布就是與英國人合作,這個運動成效可觀,使英國出口到印度的棉貨,一年間減少了55%。聶雲臺並以「求己、克己、推己」加以概括,對甘地頗為推崇。

(註4)全文是:
世人枉費用心機,天理昭彰不可欺。任爾通盤都打算,有餘殃慶總難移。
盡歸善報無相負,盡歸惡報誰便宜。見善則遷由自主,轉禍為福亦隨時。
若猶昧理思為惡,此念初萌天必知。報應分毫終不爽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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